十几年前我在武汉的时候，某次出差到常德，当地人非常热情地向我们介绍起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，令我大为心动，便有“欣然规往”之意。可惜时间匆匆，并未成行。事后不觉哑然失笑，桃花源本来就是虚构的，怎么可能真有其地呢？就像连云港有一景点叫花果山，据说是孙悟空的老家，大圣故里云云。

陶渊明的高明之处在于，明明是虚构的，却偏偏说得如真的一般，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故事有情节，再加上生花妙笔，以至于流传千百年来，大家都习以为真，或者说，宁愿相信是真。在《射雕英雄传》中，黄药师的桃花岛，便有桃花源的影子。黄药师最为得意的功夫之一“落英神剑掌”，显然是从“落英缤纷”中得来的。

两晋时代，道家思想日益发展成熟，陶渊明亦深受影响，“土地平旷，屋舍俨然，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。阡陌交通，鸡犬相闻。”基本是脱胎于老子的“至治之极，邻国相望，鸡狗之声相闻。民各甘其食，美其服，安其俗，乐其业，至老死不相往来。”是将老子的思想故事化。

桃花源中的人，是因为先世避秦乱而“率妻子邑人”隐居在此，仍然保留着淳朴之风。因此，当他们见到渔人时，“便要还家，设酒杀鸡作食”，村中人也都纷纷邀请他到自己家中吃饭，“皆出酒食”。当渔人离开时，他们叮嘱“不足为外人道也”，因为怕被外界所打扰，从此失去一方清静之地。

与桃花源中的淳朴相反，渔人则明显奸猾。论情，他吃了别人的好酒好菜，起码应该有所回报；论理，外面的世道如此混乱，他没有必要去破坏桃花源中的宁静；论信，他已经答应不外传。然而，渔人做的是什么呢，“既出，得其船，便扶向路，处处志之。”并马上向郡下太守告密。太守听到之后，立即派人随渔人前往，寻找之前的标记，却再也找不到。

陶渊明如此写的目的，我认为是将桃花源中的淳朴与世人的奸诈形成强烈的反差，借以说明桃花源之美好，抨击世道之污浊。在桃花源这一片净土之中，人们能够“黄发垂髫，并怡然自乐”，他们既不希望被别人打扰，也不希望再入外面的世界，已经了无功利。渔人及太守的想法是想找到桃花源，却已经掺杂了名利之心，而将人性破坏，“智慧出，有大伪”，信然。

为了加强对现实社会的揭露，陶渊明也拉刘子骥当了一回背景板。身为隐士的刘子骥，陶渊明所说的“高尚士也”，却也为尘世所污染，也想去寻找桃花源。老子的思想是“老死不想往来”，刘子骥所为明显违背了老子的教导。他虽然号称“高尚士”，做的却并非高尚事，说明世人打着高尚的名义行卑鄙之事者多矣。

自渔人、太守、刘子骥寻找桃花源未果之后，“后遂无人问津者”。可能包括两层意思，一是桃花源本是虚构，真正的桃花源不在现实之中，而在我们的内心。凡远离尘世之心所在，皆是桃花源之地，“问君何能耳，心远地自偏。”即使身在闹市，只要心静，也是桃花源。反之，即使身在桃花源，倘若内心不静，“翩然一只云中鹤，飞来飞去宰相衙”，也是尘世。二是大家在乱世之中都已经麻木，以为桃花源只是一个梦想，而不可能实现，已经放弃追逐。“哀莫大于心死”，相对于第一个原因，此中尤其令人心痛。

《桃花源记》是原是陶渊明为自己写的《桃花源诗》写的序，却因文笔优美、思想深刻而独立成章，反而超过了诗的知名度。现将诗亦附之于后，有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下。

嬴氏乱天纪，贤者避其世。

黄绮之商山，伊人亦云逝。

往迹浸复湮，来径遂芜废。

相命肆农耕，日入从所憩。

桑竹垂馀荫，菽稷随时艺；

春蚕收长丝，秋熟靡王税。

荒路暧交通，鸡犬互鸣吠。

俎豆独古法，衣裳无新制。

童孺纵行歌，班白欢游诣。

草荣识节和，木衰知风厉。

虽无纪历志，四时自成岁。

怡然有馀乐，于何荣智慧！

奇踪隐五百，一朝敞神界。

淳薄既异源，旋复还幽蔽。

借问游方士，焉测尘嚣外。

愿言蹑清风，高举寻吾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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